《新龙门客栈》：30年了，你看懂张曼玉的无情了吗？

1993年，张曼玉凭借《新龙门客栈》提名第十二届香港金像奖的最佳女主角，最终却惜败同时参奖，女主角同是张曼玉的《阮玲玉》，金镶玉对上阮玲玉，这是周伯通自创名为“左右互博”的武功奇招，自己做自己的对手。

是什么时候开始，人们开始能够欣赏那些不够正确，却更具人格魅力的角色呢？《新龙门客栈》里张曼玉饰演的客栈老板娘，一身欲望，市侩泼辣，却教名将与侠女在她面前都失去颜色。

这类角色与其说是满足了人们的阴暗面，不如说是剥开了社会规训的本质面目，为一人的复杂和完整性正名。因此新龙门客栈今天看来，仍然有着不过时的面孔。我们收起自己的欲望和棱角，修剪枝蔓，不过是为了到人群隐去面孔，不被人多看一眼，免得被打上异类的标签。

回看1967年的«龙门客栈»，在武侠电影宗师胡金铨的客栈中，没有风骚的老板娘，女性角色只有一个侠女朱辉，而朱辉与萧少兹的感情戏，在挑灯疗伤、生死目送这样的情节处依旧没有弥散开来，而是含而不露，隐忍不发。在中国山水，古朴雅致诗意的画卷中，勾勒正邪厮杀，“无风浪不成江湖，无恩怨不成豪杰“的笔墨，龙门客栈还是将重心放在了路见不平，拔刀相助的江湖义气上，至于个人的情感，都要让渡给豪情大义。

而《新龙门客栈》的重心，则在个人与仁义这类“大”概念的冲突 ，有人收敛个我，最终顺应了传统的江湖框架，有人则挣脱了框架，发展自我。在新龙门客栈中，江湖并不是作为一个顺应的氛围和画布，帮助侠士铺陈他们所属意的人生境界，而是作为一个逆境，反照人内心世界的镜像存在，在这里，人和社会环境的关系更加复杂。这种反照，便是通过影片中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角色生成的。与《新龙门客栈》同期的许多武侠电影，都将光彩尽数给了那些反派，《笑傲江湖》中的女魔头东方不败，《新天龙八部》中和师妹作对的李秋水，《白发魔女传》中的痴情魔女练霓裳，偏巧这些举例，全部都是林青霞演的。

传说《新龙门客栈》原来的选角也是林青霞，最终却是邱莫言的角色落到了她身上。邱莫言是被限制在框架内的人物，同1967版龙门客栈中的朱辉相似，她承担着拯救遗孤和战斗的责任，但不同的是，《新龙门客栈》将邱莫言与环境的冲突表现出来，一开始，她以男子扮相出场，一如传统武侠电影里常见的，在男人的江湖里隐去女性特征的侠女形象，女性的身体被包裹在男装中，长发被盘起。直到和金镶玉互夺衣衫，斗嘴间的一句台词，让这个一直无懈可击的侠女形象突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裂缝，“可惜这些东西，姑娘不稀罕，叫几个男人来看，那才热闹呢。”这句话由邱莫言说出，似乎有些过火，这也提醒了观众，邱莫言亦是一个女人，金镶玉需要的，她怎会不想要？

事实也证明，无论男装扮相如何英气，雌雄莫辨，她还是一个女人，这一切当周淮安，也就是她的情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，也就很显然了。而当周淮安决定和金镶玉成亲，换取密道的下落，帮助众人脱身，对莫言说，官场无意，沙场无情，你明白的。

如果换成金镶玉，她大可以骂一句粗口。然而，邱莫言不行。

众人都不信任周淮安的计谋，她就要扮作最信任他的角色，只能说一句“就照他的意思去做吧。“

深明大义是她的义务，在救人面前，不能做小儿女的情态，哪怕情郎要拱手让人，也只能万般愁肠都在酒里咽下。周淮安和金镶玉的成亲之夜，她能做足了姿态，未免东厂的人拖延时间，亲口催促他们入洞房，却在窥见烛影下二人的身态之后，流泪饮酒。

为了成全更高的价值，邱莫言让出了自身的欲望，影片后面，更是为救周淮安付出了生命，这一救，为情为义，都算是求仁得仁。

我们可以猜编剧导演偏爱哪个角色——把最精妙的桥段给她，把最具美感的镜头给她，或者是把其他人都写得那般周正无趣，只给她恣肆。显然，主创将更多的华彩给了在沙漠养出了一身野性，市侩狠辣的金镶玉。人人多是心疼邱莫言，却更爱金镶玉。在金镶玉的身上，我们看到了突破。她突破了桎梏，发展出自我，在这个角色上，江湖的意义更在于容许人可以生得多么复杂。金镶玉，她虽真实和直接，却不是浑然天成，而是滚滚红尘里翻出来的透彻。这种过尽千帆之后的透彻，与初生的很不同，狠辣时狠于他人，慈悲时甚于他人。

金镶玉第一次见到周淮安的时候，刚刚被人扒光了衣服，她不羞不恼，干脆坐在屋顶哼起了艳曲。

周淮安骑着骆驼，在黄昏中出现。

金镶玉披着写着龙门客栈的布面，见到了他的容貌，初初见他，全然是见色起意。

然而周淮安和邱莫言是一对。

她也不甘，知道周淮安一行人有求于她，趁火打劫也要赢得一夜春宵。

周淮安要从她口中得知密道，带着义士的遗孤离开客栈，便提出拜堂成亲，掩人耳目。

金镶玉却泼辣地回复，拜你个爹啊，一晚上拜个屁啊。

没有忸怩，也没有要求周淮安爱她，哪怕心知是一场肉体交易，也全然不曾流露悲情。

影片末段，杀死反派后，是离别戏。周淮安抱着邱莫言的遗体离开时，对金镶玉说了一句话。

“我不像你有勇气面对这片沙漠。“这句话，是编剧借周淮安之口给金镶玉添彩，却也说明了周淮安不懂，也不爱金镶玉。

东厂的人起初在抓捕周淮安时，先和邱莫言交过手，交手后有过一句台词，台词推测，那人不是周淮安，周淮安不是江湖功夫。

一代名将周淮安，是将门出身，官场中练就了城府，他的武器也很讲究，伞中剑，具有保身和攻击的双重意涵，该收时收，该放时放，亮出来时候出其不意。

他有城府，但心境不够老到。他提出拜堂计划时，那两个江湖人士不相信金镶玉，而他说我能跟你们做朋友，为什么不能相信她呢？对于人与情心怀理想，这是周淮安不同于那些江湖人士的地方。所以眼见沙漠的无情无义，利益交换，对于龙门客栈有着一种本能的拒斥和厌恶。他曾对着沙漠说，龙门客栈，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这里的日出。怀着如此心性，他也能对着不曾出卖过，反倒帮助他的金镶玉说出那句“我忘了，你就像这沙漠一样无情无义”。

他不会明白，也不愿探究金镶玉真正的内心。而金镶玉的心境不同，如她愿意理解人，会比谁都更懂得宽慈。喜宴后，周淮安不肯做成夫妻之实，与金镶玉周旋，要她先帮助他们离开，事后回来再娶她，如此与她打太极，她也并未记恨在心。

金镶玉已是破灭过的人，对她来说，沙漠本身就比情义更让她有勇气面对，这一点，周淮安不懂。或许也正是因为不懂，因为他身上尚存那种理想的昭彰，周淮安对于金镶玉来说才那么迷人。

一个极致空疏的沙漠里养出来的心狠的人，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建立自己的生存之道，在生态圈中躲避大型掠食者，依靠伪装捕猎小型动物为食，避役科动物一般的女子，最终却被一股很执拗的理想主义所吸引，最后宁愿离开沙漠。

听张爱玲讲人生三恨，一恨鲥鱼多刺，二恨海棠无香，三恨“红楼“未完，便足见虚构作品制造的绮梦是多么迷人，而能够为这些绮梦而抱怀憾恨的读者，更是解风情的有心人。所以才有诸多读者、观众为文学影视作品自发的长篇累牍的探讨，才有了那么多颇具争议的问题与答案。

同是九十年代港片，很多人会问《重庆森林》的后半部分，当梁朝伟终于约王菲在California餐厅见面时，王菲却为什么突然爽约，去了真正的加州，但很少有人问《新龙门客栈》里金镶玉最后为什么要离开沙漠。前者的人物行动逻辑，来自导演王家卫一向很关注的疏离症，患有这种都市症候群的人，任他们看似多焦灼、渴望，也只会做足一个人的内心戏，而很难和对方产生真实的联结，他们拒绝爱情是只是因为怕被爱情拒绝。

王家卫所表现的城市空间和人的心境恰好形成了一种对照关系——越拥挤的地理空间－越疏离的内心。《新龙门客栈》却是把疏离和勾心斗角放在台面上，在本已无望的，沙漠的环境里，以一簇夺目的沙漠之花，淘尽漫天黄沙，只余下热肠，周淮安有句话没说错，人说乱世莫诉儿女情，其实乱世儿女情更深，正因此，那朵花才望向了不属于它的天地，将自己连根拔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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